蒋勳谈寒食帖内容摘要:

」,大書家都在創造自己的「體」。 東坡寫字,不求俊挺華美,他手不懸腕,側臥毛筆,字扁扁的,他就找了一個「石壓蛤蟆體」來嘲笑調侃自己。 「秋蕭瑟」以後字體再一變,蘇書特有的蕭散表現出來,真如瑤台散仙,看來不成規矩,卻另有一種品格。 「臥聞」兩字妙極,尤其是「聞」的最後一筆,像垂掛的死蛇,像蚯蚓死屍,東坡在線條裡注入了落魄,失意,沮喪,百無聊賴的慵懶。 線條像一根鬆掉的琴弦上喑啞的聲音,失聲了,荒腔走板,沙啞中卻都是落魄的辛酸。 人世間都在爭強鬥勝,努力踩壓踐踏別人,標榜自己。 但 是,度過生死大難,東坡對世俗毀譽可以哈哈一笑了。 從牢獄出來,看過自己的狼狽邋遢,看過自己在死亡凌辱前的恐懼顫怖,原來生命如此軟弱卑微,手上的筆,也許知道剛硬只是故作姿態,何不讓自己看一看「死蛇蚓屍」,而不是書法上習慣誇耀的「鸞飛鳳舞」。 黃州落難,他終於領悟,生命是連「美」都可以放棄的。 黃州時期,東坡寫信給朋友,講了一件事,大意是到黃州後,心情有時不好,就到街市喝酒。 酒醉踉蹌,不小心,撞到一個人。 這個人(大概是地方混混)很生氣,一拳把東坡打倒地上。 倒在地上的東坡,剛開始有點生氣,但是,不多久,他想一想,這混混竟然不知道我是誰了。 他高興起來,心想: 眾人都搶奪「美」,東坡或許覺得,沒有人搶奪的那個「醜」,就留給自己吧。 眾人都搶奪成功、高貴、華麗,東坡領悟了在醜陋、邋遢、難堪中也要苟活的卑微。 「多好,沒有人認識我了。 」從名滿天下的才子到市井小民認不出他來,可以回來做平凡眾生了,他給朋友的信上說:「自喜漸不為人識。 」 美的學習,常常開始於「美」的執著。 漫長的「執著」之後,有可能剎那頓悟,把自己從「執著」解放出來。 認同自己不過是「石壓蛤蟆」,領悟了美的放棄比美的執著更難,也更 東坡在作一個很難的功課吧,修行掉知識分子的傲氣和潔癖,修行掉別人非知道自己不可的驕慢自大。 他在做生命本質的修行,修行好了這一部分,書法與文學都有不同進境。 東坡書法的「石壓蛤蟆體」要追溯到「自喜漸不為人識」的修行領悟吧。 就是一隻石頭壓死的癩皮蛤蟆,扁扁的、臭癟、難看、醜陋、骯髒,蘇東坡這樣走進了文學與書法的「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。 重要。 這時,可以與一二知己會心一笑,可以與蒼涼孤獨的自己會心一笑。 「美」,其實是最後回來做自己而已。 〈 寒食帖 〉 用筆跟著情緒在走,時輕、時重,時快、時慢,時重拙,時困頓,時銳利,時高亢激昂,變化萬千 …… 寫字通常要「懸腕」,線條比較漂亮。 東坡寫字,有點懶懶的,手靠在桌上,形成「左秀右枯」,右邊的線條,不容易拉開。 這個「枯」反而變成他的一種風格。 審美的「風格」並沒有好或不好,只是不同而已。 今天年輕人牛仔褲要撕破來穿,「破」成為一種「美」。 東坡的某種「敗筆」,某種「破」,某種「枯」,某種「醜」,一一成為他生命的真實風格,成就他的文學,也成就他的書法。 空、寒、破、濕 〈 寒食詩 〉 第二首,接在平鋪直敘的第一首之後,詩思一變,情緒澎湃洶湧,書法線條也隨之跌宕起伏,變化萬端。 春江欲入戶,雨勢來不已。 (雨點去) 小屋如漁舟,濛濛水雲裡。 空庖煮寒菜,破燒濕葦。 那知是寒食,但見烏銜(按:同「紙」)。 君門深九重,墳墓在萬里。 也擬哭途窮,死灰吹不起。 〈 寒食詩 〉 的第二首手稿書法顯然比第一首更為縱放,在閱讀詩的內容意思之前,常常會不自覺先被視覺的書法線條吸引。 一般介紹 〈 寒食帖 〉 ,如果只取局部,也多取第二首,尤其是「破竈」到「銜帋」這三行。 「春江欲入戶,雨勢來不已。 」詩一開始就有一種水波洶湧的感覺。 春天上游融冰,水勢盛大。 東坡住在江邊,連月雨下不停,江水上漲,像要湧進屋子裡來。 「欲」、「入」二字都是典型的「石壓蛤蟆體」,扁扁的,像壓爛了的身體,結構歪扭變形。 線條看似柔軟,卻有內勁,是所謂「棉中裹鐵」內剛外柔的線條。 東坡外在看來隨遇而安了,內在卻都是稜稜傲骨,一點也不妥協屈服。 字體跌宕搖晃,如乘舟江上,起伏盪漾,書法與文學合而為一,是品鑑經典手稿最好的範例了。 「小屋如漁舟,濛濛水雲裡。 」「舟」與「水」出現像隸書的波磔。 文字在書法家的記憶裡只是符號,在書寫自己的詩句時,常常不會拘泥某一種字體,篆、隸、行、草,交相錯雜,形成交響詩一般的豐富變化。 〈 寒食詩 〉 是東坡的詩, 〈 寒食帖 〉 是東坡書法,用自己的字寫自己的詩,北宋的大書法家莫 如此。 〈 寒食帖 〉 如此,黃山谷的 〈 花氣薰人帖 〉 、米芾的〈 蜀素帖 〉 也都如此。 沒有人用他人書法寫自己的詩,也沒有人用自己的書法寫別人的詩。 詩與書,都來自個人生命風格,是同一種審美,也才能夠是經典。 很難想像用另外一種書體寫 〈 寒食詩 〉 ,東坡此時沮喪潦倒,生命裡的「空、寒、破、濕」,是文學內在的核心感覺,必須與外在書法形式一致,才是「審美」。 例如,如果用華麗燦爛到跋扈的宋徽宗瘦金體寫 〈 寒食詩 〉 ,內容與外在形式風格不同,審美上就不倫不類了。 經典,不分文學、書法、繪畫,其實是落實在人的本質品格,有品格,也才能談美學。 「空庖煮寒菜,破竈燒濕葦。 」兩句詩,十個字,講的是實景。 因為寒食節,廚房是「空」的,吃的菜是「寒」涼的, 爐竈「破」爛頹敗,柴葦是潮「濕」的。 法國哲學家沙特( JP. Sartre)在談「文字」( LES MOTS)的書裡說:詩的文字並不等同於日常文字。 攤開 〈 寒食帖 〉 ,一眼就會看到這四個字。 東坡此處的「空」、「寒」、「破」、「濕」,是廚房的「空」、爐台的「破」,心境的「寒」、柴葦的「濕」,四個字,是實景,同時也指涉內在心靈的荒涼、寒冷、鬱苦、汙濁之感。 「空」、「寒」、「破」、「濕」,隱喻生命心境的狀態,是全詩的文學核心,也是全篇書法的焦點,是思想心靈的意境,也是視覺感受的圖像。 只有文字意涵內容, 〈 寒食帖 〉 是不完整的,必須同時訴諸視覺形式。 「空」很小,好像一個寂靜的空間。 「寒」的筆鋒有一點銳利尖峭,是「揀盡寒枝」的枯冷淒寂。 「破」寫得很大,不但扁癟,而且歪斜,好像要垮掉的結構,「皮」的左側斷裂了,「石」擠成一堆,閱讀者是從書法知道了詩人內在世界的「破」,是心靈如此的破敗,被撕裂、被扯碎、被壓扁,如風中枯絮,如垮掉的廢墟。 破破爛爛的爐竈,潮濕燒不起來的柴葦,寒涼的菜,空的廚房, 〈 寒食帖 〉 寫出鬱悶、汙濁、破敗、邋遢、卑苦。 無以宣洩、無以伸展的委屈、壓抑,都透露在流動毛筆線條中。 烏鴉與紙灰 「那知是寒食,但見烏銜帋。 」流放江邊,孤獨慵懶,沒有歲月,也不知是寒食節。 看到烏鴉啣著墳間燒剩的紙灰飛過,才想到已是寒食清明了。 非常驚人的畫面,這個「烏」,好像「烏台」的烏,囚禁在「烏台」一百多天,窗外樹林裡烏鴉群聚,烏鴉好像變成詩 人生命裡忘不掉的夢魘,忽然在詩句裡出現,成為隱喻深刻意象複雜的畫面。 「烏鴉啣著墳間燒剩的紙灰飛過」,使人想起現代文學的意象。 魯迅小說 〈 藥 〉 的結尾,就是刺穿灰色天空飛起的烏鴉。 文學的經典,一千年來有歷史的呼應對話。 「帋」的用法特殊,「銜帋」二字都用尖銳筆鋒,像犀利的刀刃劃過。 東坡顯然還有淒厲的憤怒。 「帋」的最後一筆拖長,像一把刀,像一路追殺的怨怒,一直錐刺向下面的「君」這個字。 「君」小小的,萎縮著,一點也不神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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